立冬了，院子里的絲瓜卻愈發瘋長起來。那藤蔓攀著竹架，蜿蜒而上，綠葉叢中點綴著朵朵黃花，煞是好看。黃花落后，便結出綠油油的果實，日漸厚實飽滿，垂掛于架下，為農家小院平添幾分生機。

絲瓜這東西，說來也怪。初時青嫩可人，待長老了，卻變得堅韌非常，不堪食用。然而，老有老的用處，自然熟透曬干，剝去外皮，便得絲瓜絡。此物中空多孔，質地輕軟而富有彈性，用處頗廣。可刷鍋洗碗，可搓澡擦身，亦可入藥，清熱化痰，涼血解毒。中國人向來善于變廢為寶，絲瓜絡便是一例。

古人對絲瓜情有獨鐘。范成大《四時田園雜興》中云：桑下春蔬綠滿畦，菘心青嫩芥苔肥。溪頭洗擇店頭賣，日暮裹鹽沽酒歸。雖未直指絲瓜，然田園之趣，果蔬之樂，躍然紙上。《秋涼》一詩更直接：絲瓜沿上瓦墻生，瓦墻破缺絲瓜補。絲瓜不僅可食可用，竟還能補墻，可謂妙極。

我幼時居于鄉間，鄰家有老嫗，善種絲瓜。每至秋日，絲瓜累累，垂滿籬笆。老嫗每每挑選那最為粗壯者，任其老熟，不收不采。我等頑童不解，問其故。老嫗笑曰：“絲瓜雖老，內有乾坤。”待得絲瓜外皮枯黃，她便小心摘下，置于檐下晾曬。不數日，去皮取絡，制成各式用品。最妙的是一把絲瓜絡澡巾，用了多年而不壞，擦背去垢，甚是得勁。

秋深時節老嫗送我一段絲瓜絡，囑我帶回城中使用。我初時不以為意，棄之一隅。后因鍋底積垢，百刷不去，忽想起此物，取來一試，果然應手而解。自此方知農家智慧，不可小覷。

絲瓜絡其形樸素，其價微薄，卻藏著最動人的生命哲思。它自田間藤蔓而生，春承雨露，夏沐驕陽，待瓜熟蒂落，褪去青嫩外皮，方顯內里堅韌筋骨——看似褪去繁華，實則凝練出最實用的價值，篩米濾水、清潔去污、入藥療疾，凡俗日常中處處可見其身影，所謂“看似無用，實則大用”，正是它的真實寫照。

這恰如土地的耕耘者，一生扎根土地，春播一粒粟，秋收萬顆子，循著時節的節律生生不息。如絲瓜般默默生長，如絲瓜絡般樸實無華，卻用雙手撐起了五谷豐登的煙火人間。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溝壑，卻沉淀出愈發堅定的韌性，將自身價值融入四季輪回的耕耘。

這種“老而彌堅、厚積薄發”的品質，早已滲透進中華文化的血脈。農人如絲瓜絡，以樸素之姿承載大用，以沉默堅守詮釋擔當，卻在歲月流轉中愈發珍貴。他們是土地的守護者，是文明的根基，那份于平凡中見偉大、于樸素中藏力量的精神，如同絲瓜絡的筋骨，交織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脈絡，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。

《本草綱目》載：“絲瓜絡，味甘平，無毒，能通經絡，行血脈。”看來不僅外在有用，內里還有醫治病痛之能。中國人向來崇尚物盡其用，一截絲瓜絡，竟是從廚房到藥房，無所不至了。

如今都市中人，恐多不識絲瓜絡為何物。超市中各式刷洗工具琳瑯滿目，誰還記得這天然的物事？然而每回見之，總不免想起秋日鄉間，那滿架的絲瓜在秋風里輕輕搖曳的情景。

絲瓜老了，不能吃了，卻有了別的用場。人多以為老則無用，實則不然。老有老的韻味，有老的用處，恰如這絲瓜絡，洗盡鉛華，返璞歸真，反倒更顯價值。

秋深了，絲瓜黃了，該采摘了。取之制絡，用之經年，不亦樂乎？

末了，敬贈讀友一聯曰：黃花落盡香猶在；綠果老來用更多。橫批：老當益壯。

邵俊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