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段時間，讀了許多印譜，見幾位名家都刻有閑章：“人書俱老”。這四個字，取自孫過庭的《書譜》，原文是“至如初學分布，但求平正；既知平正，務追險絕；既能險絕，復歸平正。初謂未及，中則過之，后乃通會。通會之際，人書俱老。”說的是學書法的三個階段，即書法通過前兩個階段，達到第三個階段，人的境界與書法的精湛，均已達到老熟。“人書俱老”是學書法追求的最高境界。

對書法，本人只是臨過帖，學過字而已。倒是想把這個“書”，換成可以閱讀的紙質書，這樣，“人書俱老”這四個字，又有了別的意境。作為一個愛讀書的人，讀了幾乎一輩子的書，年事已高，這時檢視身邊的書籍，總有幾本陪伴了你幾十年，總也舍不得處理掉的書。翻翻這些紙張發黃的書，里面的文字閃過眼前，再想想自己在書的陪伴下，已成耄耋老翁，“人書俱老”這句話自然而然涌到心頭，再貼切不過。

《道咸以來朝野雜記》

這本薄薄的小書，是1983年5月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的，定價0.51元，是一本筆記形式的書。作者崇彝，咸豐年間大學士柏葰的孫子，生于京城世家，在吏部做官多年，所以對19世紀的社會狀態、民間風情都有詳細的了解。這本書原先是作者手稿，1983年是首次出版。

我是在宿縣新華書店買下這本書的，覺得里面有許多好玩的東西。比如，當年的酒席有些什么菜式，北京人如何做酸梅湯，戲園盛況，單弦藝人，各種皮貨在市場上的等級，醬肘子哪里最好吃，芙蓉齋、致美齋點心，月盛齋羊肉，官服的制式，女裝規矩……當然還有官場上的趣聞，非常非常全面，應該是19世紀的風俗畫長卷，也是官場許多現狀的側影。文字都很短，數百字到一千多字，有兩分鐘時間，便可讀上兩三則。雖然書不厚，110頁，但感覺讀不完，有些段落可反復讀。

巧的是，2019年，得到在上海經營企業的臺灣企業家裘國英先生的贈書《印象中國十九世紀》這本畫冊。這是裘先生將19世紀大英皇家建筑師Thomas Allom（阿龍）描繪當時中國的銅版畫共94幅匯成一冊。這些畫作，生動地描繪了當年古老帝國的風光、建筑及社會風俗，有帝王、官員的日常，有城市的景象，有鄉村的風物，有廟宇的香火，有古跡的殘留，等等。

得到書的時候，我翻閱了一下，覺得正好對應上《道咸以來朝野雜記》這本書，兩書記錄的是同一個歷史階段，一本用文字，一本用繪畫，讓我更加形象、更加深入地了解那個時代的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。所以當時我就對裘先生說：“我有一本四十年前得到的小書，記錄了19世紀朝廷官場、民俗民風，缺憾是只有文字沒有畫面。你這本畫冊，正好滿足了我這一愿望，看到了真實的19世紀。”

《河山集》

這本書是上世紀80年代初從地攤上買來的，1978年的版本，初版是1963年，作者史念海，是位地理學家。書中收集了作者關于歷史地理的論文十多篇，三聯書店出版。買下它的原因，是因為其中有文章寫到通濟渠和汴河，這條古時東西運輸大動脈。當年汴河自西向東，從開封一直流到我在皖北工作生活的城市宿縣（古時叫宿州），它不是在州城郊外兜一個圈子，而是直穿城中央，把州城一分為二。到我在縣城居住時，曾經的汴河基本上已湮為平地，只在縣城東南留下一段極窄的小溝。再后來這個地方開發建商品房，就把這殘留的一點點影子也填沒了。

倒是當年汴河的河堤，至今仍高高隆起在小城中央，變成了貫穿東西的一條街。我住的宿舍，就在這個曾經的河堤、現在的商業街邊上。這條街的南邊，至今還有兩條小街，叫大河南街、小河南街，這個“河”，就是汴河。

書中的《三門峽與古代漕運》一文，就從源頭上介紹了通濟渠與汴河的成因、它在歷史上的作用等等，讓我對這條曾經與我相隔如此之近的河流有了更多的了解。

2006年5月，我去西安，見到關中平原小麥收割在即，一片豐收景象。對這個地方的人文地理，過去知之甚少，就想到《河山集》里關于關中的介紹不少，去查了一下。果然有好幾篇是關于古時關中農業的發展狀況論述。因為秦漢時期，關中是皇室所在，糧食充裕是關系國家命脈的大事，所以一直在治理。到漢代，長安已經形成豐沛的水利系統，史稱“八水繞長安”，簡直可與江南水鄉媲美。延續至今，關中的富饒，仍然是歷朝歷代建設的成果。

所以，這本書，成為我手邊的工具書。書里還有對春秋時代交通的介紹，隋唐時代長江中下游的農業發展、黃河流域蠶桑事業盛衰的變遷等許多歷史狀況，也都有詳細介紹。

四十多年過去，書很舊了，紙發黃了，封面也掉了，我依然把它保存著。

《南宋拓九成宮醴泉銘》

這真是一本老書，做成冊頁的形式。1925年，整整一百年前出版。

九成宮碑刻，可以說是書法碑帖界的標志性遺存，殿堂級的瑰寶。唐代歐陽詢書，原碑在陜西省麟游縣。文字由魏征撰寫，共1109字。

以書法界、學術界的權威公認，南宋拓本是九成宮最好的三個拓本之一，另外兩個拓本，一是龔心釗藏宋拓本，一是上海圖書館藏宋拓本。自宋以降，碑面殘缺愈加厲害，缺損的字越來越多，拓片的質量就越來越不如人意。

這本字帖是我外祖父在上世紀30年代買的，看書后版權頁，定價還不便宜。那時一個人要進入社會，謀一份職業，必須練一筆好字。所以，臨帖也是大多數學生的必修功課。

我和哥哥從小學開始就臨這個帖。歐陽詢的字剛毅挺拔，筆筆刀刻斧鑿，作為一個小學生，我沒有學識來評判這個字到底好在哪里，只覺得好看，規整，看著舒服，臨起來也舒服。

學校有寫字課，每周一次，學生自帶硯臺、墨、毛筆，老師發下大楷簿，我們自己研墨，然后寫幾頁米字格。家里不舍得讓我把這本字帖帶到學校去，從書店又買了一本簡易印刷的《九成宮》字帖讓我帶去臨。

對歐體，有的老師欣賞，有的老師認為太死板。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就喜歡柳體。所以我的大楷作業就不如寫柳體的同學紅圈多。但我還是認定了九成宮。

1969年離開上海去皖北插隊，這本字帖就扔在家中。

若干年之后，我招工進了城。一年春節回滬探親，忽然在家中發現這本字帖，已經許久沒人去翻閱了。它已老舊，并且殘破。我打開它，只覺得那些臨過的字，一個個依然那么鮮活，剛勁，挺拔，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撲面而來，于是當即決定，把它帶到皖北去。

那時，我已不臨帖，但閑暇之時，經常翻開它，欣賞那一行行刀削斧劈一般的字體，心中會安靜下來，世間一切雜事會離我遠去。

到上世紀90年代，這本字帖因為經常翻閱，已顯破舊不堪，不但封面的綾子幾乎磨損完，所有折頁相連處都開始斷裂，于是不得不用土辦法，用牛皮紙重新裱糊了封面，折頁連接處全部用半透明的空白設計圖紙補好。搞好之后，已是另外一番模樣，但至少內容全部完整地保留下來，不影響平時觀賞。

一百年前出版的一本書，伴我過了五十多年，于今，我七十八歲，它一百歲，“人書俱老”。

■ 王仲翔